古玩字画小说馆>修真>世间已无陈金芳 > 地球之眼 1
    “那你说。”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过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圆熟起来:“历史当然不如电子有用啦。但是兴趣嘛,喜欢嘛,如果再纠缠于有用没用,是不是有点儿俗了呢?”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没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商教授说,“研究历史是否有助于解决中国的当下问题?”

    “比如说什么问题?”

    “比如说中国人的道德缺失问题。”

    “明史鉴今当然也是一种思路……但是我想,没必要把历史学理解得这么直接吧。”

    “可是有些问题明明是绕不过去的。或者我再换一种问法,您对中国社会的腐败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过怎么解决它们吗?”安小男说。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商教授的眼神便开始迷离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当初一样的惶惑。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安小男的锲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气,看了看与会者中有着领导头衔的那些人。历史系的党委书记还没有走出门去,据说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学的副校长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就是容不得轻佻,但也容不得过分郑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个月《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刚写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谈到了知识分子应该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商教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荣的、蓬勃的历史主旋律,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小不言的。”

    “也就是说,可以不关心吗?”

    “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主流,或者潜心于自己的专业……”

    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您很无耻。”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上却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离开。商教授着实是懵了,他半张着嘴,瞪着安小男,僵在了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着商教授的鼻子,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大鸣大放大批判。他质问道,中国社会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难道您没有看到吗?难道您不忧虑吗?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罢了,但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在公共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士,居然选择了鸵鸟策略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何种用心?安小男还说,他之所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由于认为比起中文、哲学和社会学等等其他人文学科,历史最有希望解决他的“核心问题”,但今天看来他错了。中国的历史学家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谁能想到,安小男的历史研究之路沿着汤因比、费正清和布罗代尔等等大师绕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在那个盛夏之夜和我讨论的领域。他挥斥方遒地发表了十来分钟的演说,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铁青地溜走了,会场上空无一人,才喘息着停下来。据说此时的他已是满脸热泪,他居然哭了。

    毫无疑问,转系的事儿被彻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顺便说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经把我们折腾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电视和走穴,基本上不给学生上课,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把题目出得非常难,一定要“挂”掉一批人才过瘾;他还把系里比较漂亮的几个女生招致麾下,通宵达旦地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讲坛》栏目《中国秽乱宫闱考》的讲义。基于这个情况,大家虽然认为安小男有可能疯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时间,大家争相到电子系的宿舍去瞻仰、声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着门帘对他挥挥拳头:

    “干得漂亮!”

    按照众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发飙,正是因为那个“小安子”的玩笑——那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进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细一想,他对商教授的指责虽然突兀,但又来得多么刁钻,多么让对方无所适从。一个研究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同学阐释道,按照福柯的理论,疯子虽然和正常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们的思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部逻辑,一旦进入那个逻辑,正常人的经验和智慧便丧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搞疯掉。这也是以商教授之机智老辣,却被一个小毛孩子诘问得张口结舌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我却越发感到自己有必要躲开安小男了。作为一个骨子里很“怂”的人,我对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与事,向来抱以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还得怪学校宿舍的布局以及我们排泄系统的生物钟,躲了一阵,我终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厕所里。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冲完水,正迈着发麻的两腿从隔扇里挪出来,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裤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满是悲伤。

    我抠了抠眼屎,仍旧不知说什么才好。安小男却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