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裂帛,浮云已飘飘踏过暮春的半截。
护城河岸上生满能淹过人腿肚的长草,弥山亘野着肆意乱生,数丈碧青蔓延成浪,春莺匿在树枝上尖细地啼鸣。几抹趋附朝日的云团呈现出橙红色彩,揉杂错综地攀在天幕,伴着溦雨,似银针般淅沥,淋在陈锵玉脸庞的绒毛上。天色尚未凝定,只呈一团鱼腹粼白,远处绵伏黛山已被雨雾笼罩,处处是朦胧。
陈锵玉策马回京,沾染上几点水露的驼色绒舃猛蹬住马镫,枣红骏马长鬃飞扬,纵身跳跃过前侧的一滩水洼。那缰绳紧勒过指腹,在陈锵玉指腹处压迫出一道深重的红痕。自梵音寺初敲晨钟时,陈锵玉与随行侍卫霍冗,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京城的街巷喧闹,正逢早市采买,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讲价声、零碎铜钱声,一并涌进两人的耳蜗深处。青石板路上人影幢幢,陈锵玉跟着这熙攘人潮一同挪步,在被孩童簇拥的摊贩处要了一根糖果子,绵软的糖球被他的口齿破开,水红的甜汁在舌腹处蔓延铺展。
等到此时,霍冗才从人群的漩涡当中挤出来,本想从腰兜里掏出几锭银子付给那摊贩,陈锵玉却嘘声向他,示意自己已经付过了两文铜钱。
待两人走至人群稀疏的地方时,一向冷峻严肃的侍卫微微躬身,低沉道,“殿下,这些小物件儿您若喜欢,吩咐微臣一声,定不叫您失望。只是宫中事务繁杂,还请殿下随微臣速速回宫,皇后娘娘正盼着殿下回去,似是有要事相商,耽搁不得。”
面前略领先他一个身位,口中正叼着半颗糖果子的,正是当朝太子———陈锵玉。
太子身着一袭月色云锦圆领袍,生的不算秾丽,相貌如青竹覆雪,端方清正。他眉骨屹秀如一咫黛山青川,飘出两撇岫云青眉,两丸墨瞳圆盈,此时如浸银霜,似笑非笑地望着霍冗,语调温和道,“霍冗,怎又拿母后来压本宫?母后之事自当以重。这些小玩意儿,不过是闲暇之余的消遣,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他顿了顿,抬眸瞧向霍冗,眼中泄出一线寒星般的锐气,漾在唇角处的笑意也不沉眼底,恍若寒剑折摧月晖,始终隔一层疏离之意。
向来以谦和温润示众的太子,此刻负手而立,腰间的蟠螭玉珏色若春雪初凝,分明是垂首听谏的姿势,脊背却绷得笔直如竹,垂落的衣袖褶皱都如刀剑裁过般利落。
天光斜斜倾落在他的鼻梁处,与眼睫一同投下阴翳,恰好掩住此时那两丸墨瞳中的汹涌。十余载深宫淬炼,连带着陈锵玉的唇角弧度都被雕至恰好的额度。“只是,本宫虽年少,却也知轻重缓急。霍卿且放心,回宫便是。”
待陈锵玉踏入甘露殿,为久居病榻的天子侍疾时,已是申时。太子跪在龙榻前的青玉跪垛上,沉香木桌上横着一方鎏金狻猊炉,铜制的狻猊血口大张,从中飘出缕缕龙涎冷香。据传此香是数年前商国所供奉,乃海兽遗腹之珍、与南海鲛人油脂一同炼化,嗅久了似乎就连骨髓也会渗透这股寒意。
金珠流苏,重重纱帷下,龙榻上的天子已是瘦骨嶙峋,枯槁的手哆哆嗦嗦从锦被钻出,指节泛出将死的、尸斑似的青紫,连扶起跪拜行礼的陈锵玉都做不到,却死死攥住一方泅血的海棠丝帕,那丝帕边缘已被磨出毛边,看起来经年甚久,边角处金丝绣埋的“捻棠”二字却色艳如新。
“户部的亏空儿臣已命人重核账册,刑部斩决的名单也呈到母后案头了……”太子舀起一勺汤药,翡玉汤匙划圆着搅动药汁,他吐息,缓缓吹冷这碗漆黑浓药,随即药汁就随碗沿荡开涟漪。他垂眸,望着天子浑浊空洞的瞳孔,恍若是跌进一口深不见底的涸井,从中甚至觑不见自己的倒影。“父皇且宽心静养,朝中事宜皆有母后与儿臣操持。”
天子却恍然抽搐着,紧攥陈锵玉的腕骨,喉间滚出几声尖利的讽笑。他已是半截身子没入棺椁,连带着刺笑两声唇边都有黑血溢出,那只手尽管枯瘦如柴,却还拼力着将灰白指甲刺入他的皮肉当中。“装的真像…太子……当年…朕也这般…喂先帝鸠酒……”
帐顶悬着的十二瓣宝莲灯倏地一晃,太子手中的翡玉药碗溅出几点褐渍,落在姜黄褥被上,叫人一时辨不出哪点是血迹。陈锵玉并未挣扎,只是反手握住皇帝干瘦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莹润,偏偏虎口处横着一道浅绯剑痕,像宣纸上悬笔摔下一点朱砂———这抹艳色硌在天子发灰的指节间,衬得那老迈的皮肤愈似风干的蝉蜕。
陈锵玉面上悲戚更盛,“父皇又说胡话了。”
他从袖中暗袋拿出今晨从梵音寺求来的宝珠,住持金口玉言,许下镇魇消魅的奇处,此刻却成了陷进掌纹的一圆红痕。“你以为…有魏氏助阵……便可…坐稳龙椅?”满殿冷香愈发刺骨了,天子每从唇中吐舍出字,便伴随着阵阵剧烈咳嗽,还没说完话便又昏厥了过去,双手也痉挛着抽离,动响震荡帐顶的烛灯,一点烛油飘落在陈锵玉未及时收回的掌心,烫出一粒绯痕,倒与那处剑茧成了映照。
他望着被身旁侍女整理容表的衰老天子,宛若在看一只在冰层下痴痴游弋的银鱼,分明鳞片已然枯脱,尾鳍却仍旧固执,妄想能拍起年轻岁月时的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