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了繁复花样的乌木床,经光阴打磨,生出淡淡莹泽。
子时灵树生辉,柔和的光穿过镂空的窗,替代了熄灭的灯火将房间微微照亮。照亮了在床榻上和衣而眠的游弋,也照亮了坐在床尾脚踏上,满怀柔情望着游弋睡颜吹奏玉埙的白衣少年。
梦里,游弋听到了婉转埙乐。是她仅会的那首不知名的小曲。她从前时常吹给游婆婆听,但更多的是吹给自己听。
生活在游子堂里的十年,她的全世界不过是三五间空屋,一方小院,一棵树。无事时,她就坐在房间外边的台阶上,望着与小院一般大的天空,吹这首小曲。她记不清吹曲子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只隐隐觉得本该轻松怡然的曲子里好似藏着对谁的思念。藏着对谁的思念呢?
游弋并没习过吹埙,唯一会的这首曲子,是她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摸索,自学而成的。这首曲子仿佛是一夕间忽然存于她脑海里的,连同那枚她常常握在手心,却不知从何得来的玉埙一起,凭空出现。
沉浮在睡梦中的游弋,眉梢微动。她在梦中听见的乐曲熟悉又陌生,虽曲调相同,却又与她所吹奏的迥然相异。轻快的曲调被吹奏者演绎得舒缓动人,如同一个娓娓道来的漫长故事。
萦绕耳畔的乐曲在游弋黑暗的梦境里投射来一束光。她追寻光的方向,一直走到尽头。她站在阳光下,看到了多年前,哪怕遍体鳞伤也不顾一切要逃离的十三岁的自己。
那时的她还尚未得到游弋这个名字,只有一个粗鄙的小名供人呼来喝去。
她生在一户贫寒人家,父亲粗暴嗜赌,母亲孱弱无能。十三岁生辰未到,就叫父亲亲手绑了,卖到邻村的屠户家给长相丑恶的屠夫做媳妇。而母亲对她最后的仁慈便是躲在房里,既不参与,也不阻止。
喜滋滋的父亲攥着油腻的碎银,赶着头肥硕的老母猪,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的回避和父亲的背影在她心中定格成遗像,化作她心间一片名叫双亲的荒漠。自此,她再无父母。
时隔多年,游弋仍记得那方脏污的院子,那扑鼻的恶臭,还有那周身苍蝇环绕,笑容淫邪的丑陋屠夫。
双手反绑,倒在柴间的她赤手空拳的在由不幸筑起的厚墙上打出一道缝隙。手腕与麻绳的较量,以两手皮肉稀烂为代价获胜。她逃了出来,逃往夕阳入眠的方向。身后的屠夫举着屠刀,带领一众村民,誓不罢休的追赶着她。
为了甩掉身后的刁民,她专挑无路之路走。她可以狠心的让跑丢了鞋的自己,赤足在荆棘丛里穿行。枝条上的每根刺都让她痛,可仍然不及死去的心痛。
不知何时失去意识的她,被一曲乐声唤醒在高崖之巅。她艰难坐起,痴痴看向空无一人,却源源传来乐声的方向。山巅猎风,寒意十足。可她却因为那不知出自何方的乐曲而变得暖和了起来。她冰冷的心底仿佛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任凭狂风大作,也不熄灭。
曲终。
梦醒。
游弋醒来,恰好见风吹门动。门既开,也无心睡眠,于是她走出房间。站在房门外,却感平静无风。借着灵树的光华,她低头看手中物件。左手中是个绣有暗纹的黑色锦囊,右手中是枚白璧无瑕的玉埙。
梦中的乐曲终结后,这两样东西便出现在了距她不远处的地面上。她拾起这两样东西,却不知该与谁道谢。是神仙吗?或许吧。
方才的梦境,是她真实的过往。可又因缺少了些什么,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她转动手中玉埙,直到看见玉埙背面一角,刻着的两个清峻小字——晏然。
这名字轻轻悄悄落在她心上,却无限塌陷下去。只留下一孔漆黑的无底洞穴,空空落落得让她无端觉得哀凉。
在游弋将醒之际,匆忙离开的晏然来到出现游弋梦中的那处高崖顶上。当年与她初见时的朝阳化作此刻洒满每寸山谷和高峰的银色月光。
昂首看月的少年郎,乌发白衣,俊朗不凡。四百余年的风华年少,表象罢了。容颜未改的他,内心实则早已满头白发,苍老不堪了。
苦守轮回之地数百年,他历尽孤寂,渐渐心如止水,如死灰。他不再向往生命,不再向往年少。仿佛在虚无中待得久了,他也变成了虚无的一部分。能令他保持清醒,保留思维,能令他今时今日仍然心生向往的。世间万物,唯她而已。
他用漫漫时光,去筹备一场与她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