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斋中植着不少枫树,随着秋意渐浓,几分寒凉与风霜裹挟袭来,给枫树披上了一层火红的秋衣。夕阳的余晖与燃烧的红枫相互争艳,一时竟有些刺目,分不清孰赢孰美。太阳缓缓坠下,与红枫重叠交映,又擦肩而过,这场斗艳才算落幕,夜幕渐升,一阵凉风掠过,枫树摇曳着娇媚的枝桠宣告胜利,在夜空中也依然红得炫目。元稹在院中坐得已然有些恍惚,兀自看着枫树出神,被突袭而来的风吹得回了神,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外披,径直回到屋内。
门被风吹得有些摇曳,元稹与门做了一秒的斗争将门关好,微微叹了口气。
前几日突然降温,大家都在反映广厦里冷,想让兰台快点交取暖费,兰台耸耸肩很无奈表示:“之前重阳节买酒花销太大,斋里现在没有钱了,大家再坚持坚持吧,马上就供暖了!”
现在屋子里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但至少不刮风进来,而且屋里还有一个小炉。元稹点燃小炉,没过一会便觉周围升起一股暖意。
这个小炉的来历不用猜就知道是白居易的,每到寒凉季节白居易都会把它搬出来,冬日在外面喝酒都不会觉得冷,几乎和白居易形影不离。
其实在兰台宣布延迟供暖的第二天,白居易就自费给每个广厦都买了一个现代化不锈钢小炉,只要像点煤气一样转动阀门就可以开火,关闭阀门就可以灭火,安全系数也相较传统的要高一些。等白居易把新的不锈钢炉搬进他和元稹的住处,看见元稹满脸不解,白居易简单展示了一下操作,“你看,微之,这样———啪!就开了!再这样——啪!就关了!怎么样!”元稹望了望不锈钢炉,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白居易,竖起大拇指点了点头。
但即使这样,元稹还是一直用着以前的那个旧炉,白居易问起,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习惯用这个了”。
天已经黑了,小炉的主人还未归来,料是和谁聊上兴头,已然不知年月了。元稹无奈地笑笑,解掉外袍,稍微扶了一下额头,略带昏沉地倒在了床上。这几日天气变化太过剧烈,虽然及时添衣也难免有些猝不及防,原本风寒并不严重,许是今天赏枫赏得出神,不慎令冷风有了可乘之机,让它诡谲地在头脑中作祟。
就如同一个夺人心魄的鬼魅,元稹阖眼后脑海里尽是那片光辉的血红色,在余晖镶嵌的金边里妖冶异常。元稹感觉自己似是来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枫林,被鲜红刺地睁不开眼,只得用手挡在眼前。蓦地,枫林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元稹不明所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随即便听到阵阵的笑声,停下后又消失不见。再次迈出一步,“嘻嘻嘻……”的笑声浮现又消散;再次迈出一步,“奸佞之人!”的尾声回荡良久。元稹面色毫无波澜,一步一步地加快脚步前进,一声声咒骂也愈发刺耳:“狗贼!!!”“这都是…铲除异己!”“你这个狗官!!”“元微之————!!!”……似乎是发觉未起效用,这些声音提高了嗓门,最后竟然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叫,恨不得啖之骨血,仿佛这样就能凭声音将元稹撕成碎片。元稹却只是被震得略皱眉头,脚步从未停止,一直坚毅地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最后一次凄厉的嚎叫中止,可怖的余音在漆黑的空间内阴魂不散。“嘻嘻嘻……郎君呀……”“嘻嘻嘻………”本以为这东西就此消失,突然脚下变成泥潭一般的水泽,元稹踩在上面止不住地下陷,正欲抬脚摆脱,泥潭中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臂,狰狞地扣住元稹的脚踝死死往泥潭深处拖拽,那些声音得意地嗔笑着,不断伸出更多手抓住四肢与衣角。眼看着淤泥已经快没至下颌,元稹用尽浑身解数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突然,下沉停止,那些手不再拖拽元稹的身体,但随即从元稹面前弹出一只巨型的手,还未及回神,那只手直指咽喉部分,死死扼住元稹的脖颈,不断用力压缩着呼吸的路径。元稹避无可避,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使意识开始淡薄。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看到从巨型手臂上长出一株花,那株花的花苞爆裂开来,露出了獠牙一般的花蕊,与红得像血的花瓣,周围金光熠熠。红花好像做好了吞噬的准备,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朝元稹奔来———
“呼……呼………”
元稹从床上弹起,大口大口地喘着,如同与氧气阔别许久一般贪婪地呼吸。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脖颈上并没有被掐的痕迹,挽起脚边的布料也没有拖拽的淤青。看来是一场梦,元稹暗暗想道。纵是他历经无数这种场面,但是这次的梦格外真实且令人胆寒,这种错觉让他数次摸上脖颈反复确认。他出了一些冷汗,旁边的小炉又烧得正旺,不免有些闷烦的口干舌燥,桌上的茶已经冷了多时,他便抄起旁边的酒壶,也不管是不是烈酒,一股脑地灌入干渴的喉咙浇灌疲惫的细胞。
他喝得太快,被浓烈的酒液呛得干咳不止,待稍微平复后尽数饮下剩余的酒。酒精像迅速在体内挥发又聚集一般直冲脑识,剧烈的酒气在头壳里汇合,把意识冲得浑浑沌沌。
“乐天……”
元稹如梦初醒一般呼唤着白居易,似乎是忘记了白居易还没回来的事实,焦躁地寻找着那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身影。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是嘈杂,似乎离房间门越来越近,元稹正疑惑着,突然“啪——!”一声,房门好像是被撞开一样,刘禹锡像快转完的陀螺一样,破门而入后在原地打了三转,旁边还架了个白袍黑发的……白居易。
“床…床在哪………”“双舞……醉芙蓉…”白居易就像个长脑袋的白色大披风一样挂在刘禹锡肩头,两个人看起来都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元稹虽然喝酒有点上头,但总归清醒过这二位,赶紧接过白居易扶到床上,转头看着醉醺醺的刘禹锡:“我…扶你?”刘禹锡不知怎么听的,驴唇不对马嘴地应道:“醉?我没醉!我还能喝……”。
此时刘禹锡帅气地转身顺便打了个趔趄,还差点右脚踩左脚,赶紧扒住门框稳定一下摇晃的身体,冲元稹挥了挥手便哼歌走了。元稹想到了白居易之前玩的《人类一败涂地》,仿佛软体动物的小人双手挂在什么东西上,以手为半径在范围内晃晃悠悠地转,没想到竟然是写实艺术。
也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已经不知道拐去了哪里,元稹去关门的时候刘禹锡已经走没影了,重新把门关好,正要回身去照顾白居易,发现白居易正侧枕着左臂笑盈盈地望着他。白居易喝多了酒,脸上氤氲一层薄红,小炉微弱的火光映衬出眼里的点点水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元稹向前走了两步,发现白居易依旧还盯着刚才的那处看,像是神游一般一直痴痴地弯着唇角。
元稹拿他没办法,刚刚也喝了不少酒,现在还是半分清醒半分醉,已然分辨不清是白居易的眼底涟漪荡漾还是小炉燃烧火热作祟,本来怡人的室温逐渐蒸腾得愈发燥热,惹人心痒。白居易倚着倚着就毫无知觉般向前倒去,元稹生怕他摔得脸着地,捞起白居易就往床铺里面的位置塞。
为了让他不再乱动,元稹为白居易解下外袍并祈祷他赶紧睡觉。白居易裹得很严实,里里外外像个竹笋一样穿了好几层,元稹一件件仔细取下叠好,好在白居易也没有再作妖,只是口齿不清地说一些胡话,元稹全都“嗯”“好”地哄着应了下来,手下叠衣服的活也一直没停。就在解最后一层时,白居易突然伸手按住元稹解他腰带的手,微张着唇轻轻唤道:“微之…”
声音极轻,但仍被元稹敏锐地捕捉,一挑眉答道:“怎么了?”
白居易攥着元稹的手微微抬起,整个人缓缓坐起,薄唇微张,眸中的水光不断闪烁,似乎是有话要说。也许是感觉距离不够,白居易抬手拽上元稹的衣袖,却什么都不说,元稹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配合地靠近白居易并环住他的臂膀给他借力。白居易像个大树袋熊一样拽着元稹的衣角缓慢向上攀爬,元稹被他拽得一点点地不断向下弯腰。终于,仿佛完成了一段漫长的旅程,白居易环住了元稹的脖颈,眼神涣散地冲元稹笑笑,探出头去靠近元稹的脸,元稹眼看着白居易的脸越来越近,连眼角泪痣都流露着水一般的笑意,最终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