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长安城东市的琉璃坊七十二座炉窑燃起青烟,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松脂焦香,将半条街熏得雾霭沉沉。檐角垂下的冰棱被炭火烤得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玉珠声。林澈裹紧狐裘,领口一圈银狐毛被呼出的白气染得晶莹,他盯着坊门鎏金牌匾上“波斯宝光”四个篆字,喉头微动——三日前太平公主将他藏身于此,看似是庇护,实则周遭金吾卫早扮作胡商,腰间鼓囊的佩刀在翻检货箱时总露出半截寒芒。
“林丞且看这琉璃盏,可是大食国新贡的式样?”波斯掌柜操着生硬的唐音,将一只透蓝酒器推至案前。那盏壁薄如蝉翼,内里却浮着几缕乳白云纹,倒像是把初冬的雾气凝在了琉璃中。林澈指尖轻叩盏沿,清越的嗡鸣声里掺着细微裂响,他摇头道:“气泡如蜂巢密布,火候过了三成。”说罢捡起案上石笔,在泥板唰唰几笔勾出个葫芦形风箱图,炭粉簌簌落在袖口,“用双层陶模夹铅芯,鼓风时添些硝石粉,釉色能透如昆仑山巅的冰晶。”
掌柜深褐瞳孔骤然缩紧,袖中一柄嵌着绿松石的匕首刚滑出半寸,门外忽传来一阵银铃脆响。那铃声不似寻常铜铃浑厚,倒像是碎玉撞着玛瑙,叮叮咚咚直往人耳蜗里钻。
“好个‘透如水晶’!郎君若是能造出这等琉璃,某家愿以千金相酬。”
珠帘掀处,先探入一柄鎏金象牙算盘。七寸长的楠木框上錾着波斯连珠纹,十三档乌木算珠个个雕作骷髅模样,黑洞洞的眼眶里嵌着米粒大的红宝石。接着是滚着孔雀翎的紫锦袍角,那锦缎竟是用金线织出漫天星斗,每一步都似银河倾泻。来人面覆半张银丝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薄唇似笑非笑,腰间玉带嵌着七枚鸽卵大的波斯猫眼石,随着步履流转出妖异的竖瞳光晕。
林澈按住掌柜颤抖的手腕,触到他掌心肌肤竟沁着冷汗,面上却挑眉笑道:“阁下可知硝石遇火会炸?”
“所以某特备了吐蕃寒铁所铸的窑炉。”奇商广袖一拂,算盘珠“噼啪”撞出摄魂的韵律。十二名昆仑奴应声抬入半人高的铁箱,个个筋肉虬结如黑铁浇铸,额间刺着祆教圣火纹。箱盖开启刹那,硫磺的刺鼻混着硝石的苦辛扑面而来,林澈瞳孔骤缩——箱内整整齐齐码着的,分明是硫磺、硝石与焦炭!最上层还散落着几枚西域火折子,羊皮卷裹的引信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坊外忽起喧哗,一队金吾卫疾步而过,玄铁鱼鳞甲擦着佩刀鞘迸出火星。奇商广袖如流云拂过铁箱,再抬手时,那些要命之物竟变作满箱玛瑙原石,血红的纹路里仿佛凝着未干的血。他忽然凑近林澈耳畔,吐息间冰片薄荷香冷得人脊背发麻:“林丞那夜救下的羽林卫,怀里可不止半枚青铜罗盘吧?那羊皮卷上的‘巽’位,指向的可是......”
话音未落,坊外马蹄声如惊雷碾雪。太平公主清冷嗓音穿透琉璃窗纸:“好热闹!波斯商会何时改卖起火药了?”
珠帘哗啦碎响,寒光如银蛇破空。奇商算盘横扫案上茶具,青瓷盏凌空飞溅,林澈在碎瓷雨中看清他翻飞的袖里——腕间三道金线刺青蜿蜒如蛇,正是那夜货栈刺客留下的标记!
“公主小心!”林澈抄起硝石箱盖掷向突袭的昆仑奴,铁板与弯刀相撞迸出刺目火星。反手将太平公主推向梁柱时,指尖触到她狐裘领口的东珠,十二颗浑圆鲛泪珠冻得如冰粒子。七柄弯刀劈碎木案,波斯掌柜瘫坐在地,手中匕首“当啷”坠入炭盆,溅起的火星映出奇商紫袍掠过高墙的残影。
“明夜子时,西市胡姬酒肆......”那声音随风飘来,混着硫磺焦味,“郎君若想知晓‘巽’字天机,就拿真本事来换!”
余音被弓弩破空声截断。太平公主的障刀已架上林澈脖颈,刀身映出她眼中霜雪:“你与祆教余孽暗通款曲?”刀锋压出一道血线,殷红顺着月白襕袍蜿蜒如蛇。
林澈苦笑,自怀中取出油纸包。层层剥开时,血腥气混着薄荷香散入炭火气中。半片染血的羊皮地图徐徐展开,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见洛阳粮仓的方位。“殿下请看,这墨色是三个月前新描的。”他指尖点向图中“巽”位,炭灰在东南角抹出深痕,“巽为风,若臣没猜错,有人要在上元节东南风起时......”
轰隆!
东南天际突然炸开赤色焰光,震得琉璃坊梁柱簌簌落灰。太平公主握刀的手微微一颤,林澈望着那方向喃喃道:“是太仓署的常平仓......”
夜色中,奇商的笑声似远似近,惊起满城寒鸦。琉璃碎片在雪地上泛着幽蓝冷光,像极了那夜货栈里张校尉咽气时,瞳孔中凝固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