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海平:“行行行,眼不见为净,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烦他?总不见得真是因为瞧他不爽……吧……”
剩下的话在瞧见燕怛点头时尽数被吞了回去,晁官人惊讶得忘记合拢嘴巴。
他那样子十分滑稽,燕怛笑出了声:“行了,不逗你了。不过我也没全说假话,我确实是因他才这么做。”
晁海平:“怎么说?”
燕怛:“吕子仪为何救我一直成谜,是敌是友尚未辨清。今次徐磊初见我时,便一副胸有成竹,笃定我会主动感恩、依附的模样。”
说着,他往庑廊下走了两步,目光掠过如洗的晴空:“我便偏不如他的意。”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扬,带着点狡黠与自得,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晁海平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天空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回燕怛的身上——命运待他素来刻薄,岁月却格外偏爱他,一晃十载,除了让他多了超乎外表的深沉从容,并未留下太深的痕迹。
燕怛并未留意好友心中突如其来的感慨,继续道:“我躲着徐磊可以理解——我胆小谨慎怕死嘛,但当时还在皇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想尽办法与我亲近,就实在令人深思了,他若以礼存心,我必竭诚以待,但他这般将我架在火上烤,还真当我是泥捏的。”
晁海平听着听着,思绪又略微飘开了——这番话听起来全是意气用事,可细听来又俱是深思而后果,便如如今的燕怛一样,行事看起来荒诞无稽,在这之前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谋算思虑。
晁海平未立刻接话,燕怛一时也无甚可说,二人就这么相对而立沉默了少许,直到空渺的天空下低低掠过一双飞燕,燕怛才转身入室,顺手拍了拍好友的肩。
“步履平地之人,是无法理解走在铁索桥上的滋味的,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稍有差错便是满盘皆输。”
这话声音极低,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燕怛神情平静,仔细去看却能看出一丝隐忍的惘然,晁海平听得心中恻然,侧耳倾听,才隐约听清最后一句。
“我如今输不起。”
翌日晚宴,按照惯例五品以上官员皆可携随从出席,燕怛本没想带人,却抵不过尤钧的闹腾,再加上还有忧心忡忡的应伯在一旁说着“如果有事这孩子也能帮您挡一挡”,最后还是妥协了。
小尤侍卫活着的这十五个年头里,还是第一次进入皇宫,从踏入宣仪门始就止不住的兴奋地东张西望,不时拉着燕怛问这问那,遇到没见过的珍奇还会发出土包子一般的惊呼。
领路的太监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隐晦地提醒:“这位……小官人,您这是第一次入宫吧,宫中不比别处,住着许多贵人呐……”
一句话并未说完就戛然而止,宫里说话素来如此,万事只需提点三分,讲究的就是一个意味深长话里有话。这位太监素来接触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以为话说到这份上自然能被听懂,根本没想过面前这个是个纯天然的直肠子。
小尤侍卫还以为这位公公真的在关心他,心口一热,拍胸脯保证:“公公放心,我会多加小心,绝不会冲撞贵人——哎!侯爷,您看那屋顶上建的,有个小人骑着鸟!”
领路的太监:“……”
燕怛笑眯眯地顺着尤钧所指方向看去,有答必问地解释:“莫要无礼,那是仙人骑凤。这位仙人是齐闵王的化身,东周列国时,齐闵王战败,仓皇出逃,就在走投无路之际,被一只凤凰所救。将这建在屋脊上,有逢凶化吉的寓意。”
虽然口中说着“莫要无礼”,但观他神态,也只是做做样子般这么一说,并没有半点责怪之意,将一个溺爱熊孩子的老父亲的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领路的太监纠结不已,正要再开口,却见燕怛微微侧首,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眼里的笑意却已散了,淡淡地道:“公公不必多虑,还请前面引路。”
分明他的目光也没有多锐利,领路的太监却是心中一跳,不敢再与他对视,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
尤钧却终于后知后觉地从太监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了。
天色将晚,有两名宫人手持风灯,正沿道一盏一盏地点灯笼,他们后方长长的宫道里安静无人,唯有两旁宫灯发着暖黄的光。道路尽头逐渐被黑暗吞没,乍一眼抬头看去,竟让人有种正一步一步通向黄泉末路的错觉,而两边燃着的,就是往生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