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非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躲在自己背后的少年拉了出来,往病床前轻轻推了一把。吴亮显然紧张的有些走神,何非突然的轻轻推搡让走神了的他差点没站稳,脚下一跄踉,直直往病床边滑过去,然后掉落在一个男人早就准备好的怀抱中。
“小心点,小不点……”一个低哑而性感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一股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的热风有意无意轻轻吹拂在吴亮的耳际,这种只会出现在情人间的亲昵举动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仗势的吴亮瞬间涨红了脸庞,手忙脚乱的从对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这最自然的反应,在乍看之下绝对会让人误会是少年羞涩的反应,但是如果现在扒掉这家伙的衣服,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一身集体起立的鸡皮疙瘩。
不过这完全出于不经意间的动作,却立刻为本来充满了哀伤的屋子里渲染上一点点尴尬的蔷薇色彩,也引来了房间里其他人的注意,连那位虔诚的正在为病床上的老人做最后祈祷的神父,都小心的撩起眼皮瞅了眼他们。
“去看看你爷爷吧……”男子牵起吴亮满是汗水的小手,将他静静的带到病床前,让他仔细看清楚床上那个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者,虽然吴亮很清楚这个老人就是何非口中那个葛林培,而自己此刻完全应该表示出哀痛欲绝的心情,但是……很可惜,吴亮实在无法挤出一点眼泪,甚至于哀伤的表情,此刻他的大脑似乎都很不负责任的忘记了。
吴亮这个不合适的沉默,让房间里的人几乎都微微皱起了眉头,特别是那些自从吴亮进门之后,就一直关注着他的五个老人们。虽然他们对于这个小鬼的身份和接下去严鸿要进行的计划心知肚明,但是很显然一向受他们重视的严鸿却在这么个关键的计划里,找来一个非常糟糕的棋子。就这差劲的表演,过会又怎么面对那些常年带着虚伪面具的戏子们的表演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骚动,看护病房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黑发绿眼的少年连哭带叫得扑了进来,其后两个中年男子也走了进来。一时间原本安静的病房整个刺耳的喧闹起来,少年声嘶力竭的哭声让人听在耳中异常的刺耳但是也更让人觉得凄凉,比起刚才吴亮那冷漠的宛如旁观者的举动,这个孩子绝对更像是老人的亲人。
“葛先生,我们按照约定把您的孙子带来了,请你好好的看看吧。”有着一个巨大肚腩的中年低沉的说着,从进门开始,他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投到了病床上的老者和那放声痛哭的少年的身上,对于站在一边的严鸿和吴亮连看都不看上一眼。而另一个中年男子似乎想照顾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少年,走到少年的身边去小声劝慰,但是有意无意间将原本站在一旁发呆的吴亮给挤了出去。
“……”病床上的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所以在几番微弱的挣扎之后,勉强的睁开了双眼,想完成这辈子最后一个决定,但是他朦胧的双眼里已经看不清身边人的模样,连那副挂在墙头的自己最喜欢的画,此刻也朦胧的只能看到画框。一种浓浓的悲伤猛然窜入老人几尽死寂的心房,他奋斗了一辈子,结果得到的又是什么呢?金钱、财富、名利他都拥有了,而年少时那段美丽而哀戚的爱情也让他经历了人生最美丽和最黑暗的时光,他应该已经没有遗憾了才对,只是此刻他却觉得内心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此刻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垂死的葛林培的身上,因为按照原先的计划,葛林培应该会在最后一刻决定把严鸿带来的孩子收养为义子(孙子),并将全部财产交托给这个孩子,只是……此刻所有参与计划的人,都有了一种不确定的担心,这种担心来自于葛林培迟钝的反应,濒死的他还能够分辨出谁才是真正的人选吗?更重要的一点,这个被严鸿找来的孩子,是怎么表演的,居然连最起码的靠近病床,占据有利地形都做不到。一旁五个脸色有些难看的老人,互相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唯一能够插手的,只有严鸿,不过看严鸿似乎也没有打算插手的样子,而是诡异的看着那个一直在发愣的少年。
吴亮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种情形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事情,事实上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应该后来居上,表现一下自己的悲哀情绪,但是……很不幸,虽然吴亮的形象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是他的实际年龄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好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传统教育下,除非是切身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可以让吴亮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地哭泣,否则别说是眼泪了,就是眼红一下都很困难。所以吴亮此刻也很郁闷。他似乎已经看见严鸿计划泡汤的结局了。
(3)
就在这个时候,葛林培德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周围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人们都围拢了过去,将整个病床围了起来,吴亮只能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悄悄地看了那个老人一眼。
“别在意周围,你这样就可以,不要太紧张了……”意外的,那个最该关心葛林培生死的严鸿非但没有挤入人群,倒是出乎意料的走到了吴亮的身后,低下头再一次用那让吴亮浑身发痒的声音低语,只是这次说话的内容,却没有带着任何做戏的味道,吴亮有些讶异的回头看着这个有点奇怪的男人,这也是吴亮第一次仔细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情人,实际上的雇主。
虽然艾琳娜给他看过好几张严鸿出入酒会时的照片,但是在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个被艾琳娜认为非常深沉的男人时,吴亮才发现这个男人拥有一种很强烈的上位者的气息,那是习惯了操纵金钱、权力甚至他人生命的主宰者所具备的强势气息。他的深沉,几乎完全来自于别人对他那四溢的强势气息的寒惧,吴亮自然不能幸免——至少他就不会像和小黑在一起那么放肆,要是这句话出自小黑的嘴巴,吴亮肯定用怀疑的眼光瞟过去,然后用很肯定地语气回答:你在嘲笑我吗?——而现在,吴亮选择沉默。虽然他无意搞砸严鸿的大戏,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真的太不适合这个把虚伪当作规则的房间。
不过严鸿的举动倒是让周围的人,甚至门外那些人感到万分的讶异。要知道,在这么个关键的时候,吴亮这颗棋子已经让他先机尽失,他应该更加努力以挽回颓势,但是这一退,无疑是在表示严鸿这个最大的竞争者已经打算退出,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很多人都开始怀疑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那个冷酷的严鸿吗?还是哪个笨蛋恶意代替的?——当然,惊讶归惊讶,没有人会傻乎乎的表达出来。
倒是一边哭嚎的少年在发现最大的敌人毫无表现之后,立刻加倍努力巩固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孝孙形象’,嚎啕的音律腾然上升了三个音阶,更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下,用一口明显蹩脚的利害的中国话大声地呼唤着:“爷爷……爷爷……”
这下子屋子里的人都愣了。老人们的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整个阴沉了下来,这简单的两个字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奇怪,但是这里不一样,这里躺着的不光是一个老人,而且还是一个华裔的老者,在这充满了异国音符的世界里,突然出现这种故乡的声音,虽然只是劣质的仿冒音节,但是对于老人的刺激却是深刻而残酷的。
那个挺着肚腩的中年男子在看到老人们阴沉的表情之后,暗中笑了起来,他特地请教了一个中国表演家,获得了这个如同钻石一般绝美的主意,花了整整三天教会眼前这个小家伙读懂这两个中文,效果现在看来果然出众,不光是那些老人,就是此刻站在门外关注着房间里面的那些所谓的中立派,眼中也开始有了动摇的光泽。
不过中年人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所谓的‘绝美的主意’虽然在瞬间获得了人们的关注,但是同时也小小的刺激了吴亮一把——曾几何时熟悉的中文,夹着方言音调的普通话,突然变的那么的遥远,他才离开中国不久,满打满算不过半年,但是再度听闻这故乡的声音,却阻止不了内心翻涌不断的思乡之情。
这时吴亮看到葛林培微微震动了一下,混浊的双目闪烁着异样的光泽,但是奇怪的是,老人始终都没有讲目光移往那个少年,而是紧紧地盯着床脚正对面的墙壁上。
吴亮抬头顺着老人的目光寻去,却看到一幅画正静静的挂在那里,那是一张水墨国画,画中一个妇人正专心的在油灯下缝补着衣服,而一个稚龄的孩童正在一旁玩耍着,简单的黑色水墨,用粗细不同的线条勾勒出的画卷简单而寓意深远,吴亮走到画下,看到画的角落里用中文字写着一行隶书小字,而小字旁原本镀金的画框比起其它的地方褪色的利害,仿佛有人常常在上面抚摸着一般。
“这是他最喜欢的画,从来都放在寝室里,这次……我特地叫人把画搬了过来,希望他能够高兴一下。”严鸿看到吴亮的小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轻轻地解释着。简单的答案里却难掩严鸿对老人的关心,毕竟在这个时候,能够想到这些的人——吴亮抬头看了看严鸿,也许这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并不一样。
望了望这幅和整个病房格格不入的画卷,再回头,吴亮可以清晰地看到老人眼中的迷茫和始终不曾疑开的目光。
刹那间,吴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葛林培目光中那末深深的迷茫。也许在这个被虚伪所包围的世界里,能够明白老人眼中那末迷茫的人,只有从来不曾被虚伪沾染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