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噘嘴看着方浩儒,半晌又抿抿唇道:“你在香港到底在忙什么啊?晚上也不来电话,我每天都睡不好……”
一秒钟之内,方浩儒很想对着妻子倒倒自己的苦水,但最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习惯性地告诫自己,男人该去承担的,只能自己扛着,何必在个小女人面前丢人现眼?或许换作是其他女人,他偶尔也会抱怨两句,可对着陈溪,偏偏有种形容不出的纠结:一方面盼望她能主动理解自己的烦躁情绪,而只是静静地在旁陪伴;另一方面又拿不准: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也有心虚苦闷、彷徨无助的时候,她又会如何看自己,如何看这个一直承诺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铮铮硬汉”?然而无论哪种想法,跟她说自己那些毫无成就感的事,最终的结果似乎都一样——总之是让她不开心。想来确实如此,她若是真的能理解,也不会跟他闹别扭。既然不能理解,告诉她说不定还会有负面作用,也许只会令她对自己更加失望……那又何必?
“算了,事情太多了,都已经处理完就不提了。”他抬手揽过她贴紧自己,“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被方浩儒暖了一下,陈溪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天来所经受的孤独与工作上的压力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很想偎在他怀里哭诉一番,但也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多大的委屈,她忍了忍眼泪,还是禁不住想嘟囔几句——也不知怎的,白天在会议室里面对他板板的面孔,她尚能淡定自若;此时紧紧地靠着他,却变得极其脆弱。
“那……你在会上为什么那样对我?”
方浩儒又是无奈的一笑:“说来说去又说回来了,刚才还不承认……我在会上又怎么对你了?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嘛——我当时很累很烦,对谁都一个样儿。”
“我不是指这个。我说的是,你为什么又让Amanda插手我的事?”陈溪依然靠着他,想想又补了句牢骚,“我一开始并没提业务员激励方案的事,你累了还没忘要找碴儿……这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你都同意我的方案了,偏偏又让Amanda插手……我都明着表示说我不需要了,你还坚持——你总是这样,从来不相信我能做好,老是对我抱有成见!”
方浩儒听了不由得泄气,慢慢松开搂着陈溪的手臂,无力地靠着沙发:“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
她又望着他不吭声,明显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倒真希望你是在装傻——OK,咱们就说说你的方案:你把提成拆分成季度和年度,这个提议我已经当众表态说不错了,这一点你不会再质疑了吧?那么,再回到具体的季度提成或是年度奖金,你有没有考虑过个人所得税的问题?”
不等陈溪回应,方浩儒又继续:“我知道你懂这个概念,可是具体的提成会累积到什么额度,你和我肯定都没有江诚,还有业务部的负责人心里更有数。业务员是很现实的,如果累积到一定额度而要按高额比例来缴税,他们自己算算小账发现实际拿到的钱比以前还少了,那你这次的方案还有什么改善的意义?你别忘了,设想归设想,具体操作时体现在一些实质的细节上,完全有可能面目全非、事与愿违。个税,只是我举的一个例子,是要提醒你:薪酬是非常敏感的东西,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一定得尽可能联合一切有关联的人。先不要担心别人会不会跟你抢功劳,最重要的是怎么保护好自己,多集结些力量以便在确保顺利完成任务的同时,还能多一些人来和你共同承担风险。”
陈溪看看方浩儒,低头还是不语,但表情显然有松动。
“就像做生意,很多投资的人一开始往往信心爆棚,就觉得自己十拿九稳能赚到钱,所以不甘心和别人分享未来的成果,低估了眼前的风险,而一旦失败便是自己全部的身家血本无归——你呢,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急功近利,莽撞行事。一心只想着早点儿功成名就,决策时就可能会有盲点。而周围的这些人本来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仅仅宽泛地给点儿意见敷衍一下。假如你一意孤行,他们也只会随声附和,因为事不关己。这事儿进展顺利就算你幸运,怕就怕到最后,是所有人袖手旁观你一个人的笑话。所以我让他们都involve(参与)进来,将来出现问题谁也脱不了干系。现在方汇第一任GM(总经理)不在,Amanda是唯一知道现行激励政策设计依据的人,有些细节当初是怎么考量的,她比较清楚。即使她忘了,也不可能将责任完全归咎于你,所以你怎么可能放弃她?至于刚才我提的所得税问题,有些事情我不便在会上公然点透,免得让大家看着我们一家大集团也搞这些偷税漏税的小伎俩,但实际上家家公司都一样。江诚这些人都是玩儿资金的老手了,而且底下业务员的心态他们最清楚。我让他们也担一份责任,他们自然要出主意协助你合理、合法地避税。否则税交多了,业务员对此不满,激起民怨,他们一句话推到你们HR身上——我的傻丫头,你不就成了众矢之的?!难道你不明白,业绩下滑的表象之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激励机制的因素,但肯定也有监督管理上的问题,不排除江诚他们也是想借大家对激励方案的关注而转移视线,来掩盖自己的责任。而你呢,居然被还不是事实的‘成就’障了眼,会上仅仅被肯定了一个尚无细节的框架性方案,就开始翘尾巴,贪功冒进!也不看清楚,他们的赞同票底下会不会还有个陷阱?”
陈溪彻底没脾气了——自己的确是急于求成,陷入了一个盲区。
见她耷拉着脑袋不吱声,方浩儒便直接发问:“在会上,关于那些离职的业务员回不回收的问题,我跟江诚扯了半天皮,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端倪?”她眨眨眼,“你不就是反对我们接收他们复职嘛……”
“就这些?”
“还有什么?”陈溪又噘了下嘴,“你倒是斩钉截铁的挺干脆,一声令下,一个都不许要,我也得跟着江诚一起头疼怎么补员……”
“哎呦!你还真是‘嫩’得可爱!”方浩儒竭力控制着浮躁的呼吸,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着陈溪,“你确实应该跟江诚他们好好学学——没看出来吗?人家就很善于拉你一道以便保护自己。你讲了自己的方案后,我问他的意见,他就是几句应和的话,谁都不得罪。而当后来我问及业务员复职的事儿,他一开始就递了个信息,说是‘和你商量过’,结果看到我反对,又貌似替你说话,那句‘我觉得Rosie的观点其实也有道理’,潜台词就是在提醒我:主张接收这帮废物的是我老婆而不是他!我当时没有废话,马上让老金协助解决,不就是在袒护你?现在你搞明白了吗——不是我对你,而是你对我有成见!我板个脸,你就认定我是不看好你、不信任你。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的想针对你,干吗不放过江诚直接来拷问你?”
“可是……你当时在会上说的那些话,也同样是在打我板子……你让我会怎么想?”她觉得没面子,又蚊子叫似的嘴硬了一句。
“唉……你怎么还不明白?!我那时候哪儿有精力跟你们扯废话,赶紧把事儿处理了就完了!我把这件事一步到位地扳正,就是防止他们以后再拖你下水。江诚的强项在融资方面,他对管理上的事儿看得并不够透,但他比李明凯还要滑头,真的出了问题他拿你当挡箭牌,我还怎么护着你?你呀,别以为Amanda那样咋咋呼呼的才算是厉害,其实真正可怕的就是你周围这些总经理级的‘老江湖’,天天对着你和颜悦色,态度恭谦,可当着你的面儿暗度陈仓地给你扎一针儿,比背地里使坏更阴毒!唉……你这样敌我不分的,将来还怎么自立?!”
陈溪纵然对方浩儒的批评心服口服,可他在会上以及现在的这副焦躁态度,令她实在难以接受。刚才问他也不说具体的原因,这两周她被丢在一边的凄凉与委屈,就让他用几个“忙”字全部堵在了嘴里,她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压抑。而这个时候对于他的谆谆教导,她则是接受与抵触并存,一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纠缠……
方浩儒见陈溪又不作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可能又重了,但已疲于再继续解释,便伸出手抚摸了下她的脸,尽量放平语调:“行啦,乖乖的,别不开心了啊……”他机械性地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却装不出要抱她的意思,很快便起身,“我到书房去,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你在这儿休息吧,一会儿等我一起吃晚饭。”
陈溪坐着仍未说话,但垂下眼帘算是默认了。
方浩儒不失时机地转身离开,未有丝毫停顿地一直走到隔壁书房并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