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字画小说馆>都市>陈年皖事 > 第三章 绝处逢生
    九

    1964年8月下旬,位于皖南丘陵地带的贵池县一片祥和安宁,似乎与外界有些隔绝,特别是普通老百姓基本没有受到当时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影响。唯一与当时社会和时代背景有些关联的是***以及******,对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还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特别是当地老百姓缺衣少粮的现象还是非常严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情况在农村普遍存在,大人出门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到了夏天小孩子基本上都是光屁股赤脚,见到生人到访,只好躲进房间。一天只能吃两顿,早饭和晚饭,因为只有两顿,所以早饭吃得迟,晚饭吃得早;吃不饱是常态,关键是还缺油水,孩子们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大人们也都是无精打采,却又不得不下地干农活。尽管如此,他们仍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地过着最底层老百姓的普通生活。

    贵池县的西北面就是著名的中国两条母亲河之一的长江,数十里的长江沿岸黄金水道自西向东延伸,在主县城的北大门建有两座轮船码头,上游是客运码头,下游是货运码头;客运码头主要承接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开往重庆的往返大中型客轮的旅客上下客业务,也承接少量通达长江沿岸几个兄弟县的小型客轮的往返旅客上下客业务;货运码头主要是本地木材、砂石、煤炭和矿石等自然资源的外运以及本地内需物资进入贵池的卸货窗口。两个码头在为当地人员和物资提供进出通道的同时,也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贵池县属于典型的皖南丘陵地带,境内的山脉连绵起伏,蕴含了树木、砂石、煤炭、铜矿石、铅锌矿石、孔雀石等丰富的矿产资源,同时也成了这个当时人口还不足三十万的小县城的主要财政收入来源。东南面邻县是青阳县,县内有著名的四大佛教圣地之一——九华山。

    早上八点刚过,东方红一号客轮缓缓驶进了贵池港客运码头,轮船停稳后,在船上工作人员的指挥下,三三两两的旅客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纷纷踏上夹板,向岸边出口走去。人群中夹杂着一位年轻小伙,他没有其他人的匆忙和急迫,反而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欣赏着什么,总之表现得特别与众不同,就这样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成了下船的最后一位,在出口工作人员的一再大声催促和提示下,他才不慌不忙地来到了检票口,检票员一看船票,用当地的发言对着小伙子就大叫了一声:你下早了,还有一站呢!小伙子一脸发蒙,看着检票员,用自己家乡的方言说道:我就在这边下了。随着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双方似乎也都明白了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检票员还是放行了,陈彬蔚由此便踏上这片让他生活和奋斗了整整五十五个年头的第二故乡。

    走出检票口,看着熙熙攘攘从身边穿梭而过的行人,陈彬蔚慢慢移动脚步前行着,眼睛不停朝四处张望着,无论是周围的环境,还是身边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但也不失亲切,因为他深深感觉到,这下自己应该比较安全了,不会再被人追踪到了。虽然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奔波,因为是散席,也就是坐在夹板打了几次盹,但是在上海的梦中的情景始终不停在眼前浮现,以至于即使是在轮船上,他也不停地换着地方,在确保安全之后再打个盹。后来发生和经历的所有一切都证明了,陈彬蔚当时的决定和选择是无比英明的,也为他赢得了第二次生命。不仅是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得到了延续,更重要的是后来还拥有了自己的小家,还养育了五个孩子,在当地还闯出了一点名气,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在晚年还入了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

    十

    只有三十万左右人口的贵池县,东北与铜陵接壤,南连黄山、九华山,北与安庆市和铜陵市枞阳县隔江相望,西南与东南分别和本市东至县、石台县和青阳县相接,总面积两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地势南高北低,属亚热季风性湿润气候区,气候温和,雨量充沛,下辖个19个乡。主城区范围很小,当时的市内公交车只有一路,往返于汽车客运站和轮船码头之间。陈彬蔚走出码头后连续问了几个人,想到县城中心去,但是都因为语言不通、交流障碍而未能如愿。在轮船码头的周边转了几圈之后,突然看到一辆公交车从自己身边驶过,根据自己的判断,陈彬蔚最后选择了向公交车前进的东南方向的柏油马路步行出发了,边走便欣赏着属于皖南山区特有的自然景观,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曾经在书中读到过的连绵起伏山脉,在视野的尽头忽隐忽现着,给人一种稳稳的厚重感和安全感。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翻过一个大上坡,到达坡顶朝下一看,小县城的景象渐渐映入眼帘。陈彬蔚在老家生活的时候,也会经常被他的小姑母或小姑母的家人带着去阜宁县城,虽然没有他在书中看到的县城该有的繁华,但是去了几次之后也就慢慢地感受到了县城该有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后越来越感觉眼前的贵池县城与阜宁县城相比,要落后很多,车子不多,行人也不多;柏油马路的路面多处凹凸不平,汽车一过就会飘过一层灰尘,让你躲闪都来不及;马路两边的房子也都不高,还有些破旧;更令人呕心的是有时不小心还会踩到老牛和野狗在路上留下的粪便。如此的初印象对于初来乍到的陈彬蔚而言,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与失落,他似乎又有点后悔在贵池下船了,也许安庆可能会好些。但一想到在这里可能不用再顾虑会被人追赶和捉拿,这份安全感足以替代所有的失望与失落。

    好不容易来到了贵池长途汽车客运站的附近,更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相对便宜的小旅馆暂时安下身来。本来想着能在贵池这个小县城里寻找一份可以生存下来的活计做做,可是连着找了三天竟然一无所获,所带的少量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这天下午,陈彬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再次从自己下榻的小旅社走了出来,准备继续“扫街”。当他从弄堂走出来快到外面的大街时,猛然看到路边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用自己的右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肚子,头上不停的冒着汗。见此情景,陈彬蔚快速走到中年男子身边,面带微笑,非常友好地抓住了他的左手,对他左手的合谷穴用力地掐了下去。中年男子似乎被陈彬蔚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陈彬蔚一眼,本想抽去自己的右手准备还击,但是随着左手的一阵酸麻胀痛,却又在不知不觉放弃了。

    今天早上中年男子起了个大早,本来是要进城购买农资和化肥的,因为没有来得及烧早饭,就用昨晚剩下的温开水泡了点剩饭,匆匆吃完就上路了。也许是肠道不适,也可能身体受凉,刚才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坐在路边的。在被陈彬蔚掐住三分钟左右,中年男子慢慢低下去的头又慢慢地抬了起来,眼神已经由惊讶和愤怒慢慢变成了感激。只见他缓缓地抽出自己的右手,并直起身子来,脸上露出诧异而又惊喜的笑容。看着这位似乎有“神功”的小伙子,中年男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在自己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之后,两人就站在街边开始慢慢交流起来,刚开始确实还有些困难,但是随着交流的慢慢深入,特别是陈彬蔚用比较蹩脚的普通话进行对话后就渐入佳境了。在基本了解陈彬蔚的情况和处境后,中年男子二话没说,直接拉起陈彬蔚去旅社拿上行李后,就带着陈彬蔚一起直奔他家而去了。

    十一

    村里人见中年男子带回来了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都纷纷来到他家里看热闹。中年男子便将他与陈彬蔚意外相遇并被陈彬蔚“治好病”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向到场的乡亲们描述了一遍。陈彬蔚基本上一句没听懂,只是从中年男子的指手画脚的描述和乡亲们诧异的眼神中似乎读懂了一些。虽然言语沟通上存在一定的障碍,身边的面孔也都很陌生,但是陈彬蔚还是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吃过晚饭后,中年男子便拿起两个白色的搪瓷杯,泡了两杯茶。陈彬蔚好奇地看着茶杯,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在阜宁没见过,不会是“迷魂汤”吧!中年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端起一个搪瓷杯,用嘴沿搪瓷杯的口边轻轻地吹了两口气,然后用嘴直接咪了一口,脸上露出了舒适的表情。见此情景,陈彬蔚也效仿起来,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虽然很不适应那种味道,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随着第二、第三口茶的不断吞咽,陈彬蔚慢慢地开始适应并享受起那种特有的感觉了。中年男子也不失时机的打开了话匣子,两人从国家大事到地方发展,再到老百姓日常生活,从江苏省到安徽省,从阜宁县到贵池县,上通天文,下达地理,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中渐渐突破了语言障碍、地域差异,虽然不时夹杂着观点碰撞、激烈争执,甚至不相上下,但是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海阔天空”般的自由对话。聊到高潮时,中年男子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先递给了陈彬蔚,陈彬蔚从来没有抽过烟,于是准备拒绝,但是在中年男子的一再坚持下,便勉强接过香烟,放到了嘴边,中年男子快速地拿起火柴,为陈彬蔚点上了烟,他刚刚吸了一口,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第一次还不习惯,总之他被呛住了,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在喝了几口茶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就这样一边喝着茶一边抽着烟,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聊到了下半夜,煤油灯已经被加了好几次煤油了,中年男子依然显得很兴奋,感觉似乎遇到了知音,找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在聊完江苏和安徽、阜宁和贵池之后,中年男子突然想起陈彬蔚是从上海过来的,便赶紧将话题引到了上海,期待陈彬蔚能说点上海的事情,但是陈彬蔚好像已经显得有些疲惫了,中年男子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及时中止了两人的对话,带着陈彬蔚到了客房之后自己便回房间休息去了。陈彬蔚快速地躺倒了床上,本以为能快速入眠,哪知越想快速入睡越是睡不着,一方面可能是刚才的烟和茶让自己在身体疲劳的状况下,依然保持着精神上的兴奋。于是从江北的阜宁小镇逃到大都市上海,再从大都市上海逃到皖南小县城贵池,一路上的心路历程如一幕幕电影在脑中不停地闪现。

    “我的未来在哪里?难道我就要扎根在这片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的小县城的农村了吗?我还能有机会读到更多的书吗?阜宁那边的人能找到贵池来吗?......”一个个问号深深地显现在陈彬蔚的脑海中。困惑也好,不甘心也罢!也许这就是老天和命运的刻意安排,让他提前一站下船来到了贵池,让他偶遇到了处于困境中的人并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也让他在即将走投无路时又绝处逢生,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还遇到了一个可以敞开心扉对话的人。通过晚上的聊天,陈彬蔚知道了中年男子叫巩寿修,比他年纪整整大了一轮,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在这个生产队有威信很高,从言语表达中也能察觉到他的能力也一定很强。正是这份威信和信任给了陈彬蔚决定扎根于此的信心和决心,一旦下定就此安定下来的决心后,陈彬蔚顿时感觉到了一身轻松,于是在一阵睡意袭来中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十二

    陈彬蔚就这样成为了巩寿修所在生产队的一名“编外”社员,吃住暂时还在巩寿修家,白天被安排跟着社员们一起干农活,虽然都是农活,但是眼下的一切和阜宁曾经经历过的还是有很大不同,陈彬蔚只好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渐渐地也就开始适应了。只是在阜宁干农活的时候经常会带上一本书,只要有机会就趁人不注意坐在地上看一会,现在可不能那样了,干活的时候就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不能有半点马虎,毕竟自己还是新手。晚上吃过晚饭后,隔壁邻居的人都喜欢来巩寿修家,找陈彬蔚拉家常,听陈彬蔚讲历史故事,当他们听不懂历史故事的时候,就要求他讲江苏、讲上海,通过陈彬蔚了解外面的世界。陈彬蔚也开始慢慢适应了该地方的语言环境,言谈中不经意间会夹杂着刚刚学到的地方方言,虽然有时因为学得不是非常地道而引来哄堂大笑,但是也让陈彬蔚渐渐地融入到了乡亲们中间。

    伴随着深秋季节的到来,特别是在晚稻收割完成之后,当地的农业生产便进入了农闲期,秋去冬来,天气也开始渐渐转冷,除了偶尔有少量的人会去找点农活干干之外,大多数人都已经闲赋在家。如何让闲下来的社员找点事情做做,是巩寿修一直都在想办法解决而又没有解决的难题,于是他就征求陈彬蔚的意见,陈彬蔚结合自己到村里入住以来的一系列观察,特别是他和大家讲历史和地理知识的时候,大家一脸茫然的表现,好像自己是外星人一样,经过认真思考一番之后,陈彬蔚觉得交给社员们知识显得尤为重要,而想学知识的前提是识字,于是他就给出了一个答案:先办社员学堂,叫社员识字。听到陈彬蔚的分析与建议之后,巩寿修双手一拍大腿,猛然从坐着的板凳上一跃而起,右手一挥,大声问道:“好!什么时间开始?”“今天就开始准备教室。”陈彬蔚答道。

    说干就干,巩寿修带着陈彬蔚来到生产队的集体仓库,仓库一共三间,分别开了三扇门,中间是主大门。巩寿修用力推开已经尘封好久的主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只见巩寿修不停的挥舞着双手,打开了一条通道,来到仓库正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陈彬蔚紧随身后,直到站定之后才发现,房子空间还真挺大,除了四个墙角摆了少量的破损农具之外,整个房子还是显得非常空旷。巩寿修告诉陈彬蔚,这个仓库主要是用来存放收获的稻谷的地方,因为在交完了公粮、分完了余粮之后,房子就要空上半年之久。陈彬蔚觉得如果能将这个仓库利用起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在得到陈彬蔚的认可之后,巩寿修就领着陈彬蔚挨家挨户地去收集闲置的桌子和板凳。到临近傍晚的时候,经过一番精心的准备和布置,社员学堂便已经基本成型,就等开课了。

    陈彬蔚毫无悬念地担任起了社员学堂的老师,他也开始了每天备课授课的紧张安排中。随着每天识字课的正常开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扫盲识字的队伍中来。巩寿修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主动挨家挨户进行动员,就这样不分老少,整个生产队只要能开口说话的人都被“请”到了社员学堂学识字。在这个老少齐聚的队伍之中,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个子姑娘,名叫巩翠娥,因为年纪小、个头也小,一直没有引起陈彬蔚的关注,但是在巩翠娥的心里,却慢慢地对这位外乡的文化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陈彬蔚读书写字的那份潇洒劲,成了捕获巩翠娥那颗少女之心的有力武器;也许开始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就由好奇转变成了青春少女特有的那份爱慕之情。也正是基于这样的青春萌动,最终让他们俩走到了一起,风雨同舟携手同行开始了接下来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