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的表情却变得恶狠狠的了:“她坑的全是自己人。”

    接着,这两口子便围住我,倒好像我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大人物,东一嘴西一嘴地痛陈起来。他们的讲述解开了我长时间里对陈金芳的疑惑。

    她从来就没正经八百地有钱过。十多年前离开北京后,陈金芳便南下广东,先是在服装厂里做工,后来又到了深圳。在那几年里,她先后和好几个的男人姘居过,一直在尝试着做买卖,又一直在亏本。每次经营失败,她都要靠男人去还债或者积累下一轮本钱。“这和卖没什么不一样。”村里人说。她让她的家人长期抬不起头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金芳的形象就变了。她开始开着轿车回老家,有时还带着一两个西服革履的合伙人来“考察”。她翻修了老房子,给姐姐姐夫家添置了全套家电,母亲过世后还举办过十里八乡最辉煌的葬礼。花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亲戚朋友们又顺理成章地对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觉得她如今是一个“能人”了。

    几乎是凑巧,没过两年,她的老家掀起了一场浩大的造城运动。经历了反复的说服、恐吓、群殴、威胁自焚,村里的土地终于被一个工业开发园占用,乡民们被搬迁上楼,拿到了或多或少的补偿款。那些钱却成了乡亲们新的难题。本地民风勤勉,大家自知不能坐吃山空,但想要做点小买卖,又往往不得要领。有年轻一些的到县里去开过杂货店和录像厅,很快就铩羽而归,还染上了吃喝嫖赌的劣习。这个当口,陈金芳又回来了。她宣称自己和人在深圳那边搞项目,大家可以把钱交给她去投资,十五分的高额利息,不出几年就能翻番。刚开始,人们将信将疑,入股的人不多,只有她姐姐和几个堂兄弟,交给陈金芳的钱也很有限。但不出半年,返回来的“分红”就让越来越多的人动了心。又有人到陈金芳在深圳的公司去打探过,传回来的信息是她真成了大老板,办公室比镇长的还要大。

    “那时候哪知道她是非法集资……现在又被警察定性成诈骗。”陈金芳她姐痴愣愣地陈述道,“她给我们的分红都是拿自己那份拆迁款垫付的,办公室也是临时租的。”接下来,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到陈金芳那儿去“入股”,连村干部都加入了进来。有个民办教师还要求陈金芳把自己的儿子招进公司里,“学着做点事”——这么做,当然是有监视她的成分在里面。有文化的人心眼儿是要多一些。但一个刚从大专毕业的愣头青又怎么是陈金芳的对手?没过两个月,这个叫胡马尼的小伙子就被她收拢了过去,成了她的同伙兼新一任姘头。

    陈金芳带着胡马尼,又在广东晃荡了两年。他们过得花天酒地,用乡亲们的钱投资过工厂,也炒过股票,但始终没有折腾出大名堂来,还被更“聪明”的人骗了不少。寄回村里的红利不能减少,募集来的本金则日益捉襟见肘。眼看着就要走到绝路,陈金芳决定最后一搏。她改了身份,离开深圳来到北京,一心开拓更“高端”的人脉,做些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在此之后,她的生活就是我亲眼见证的了。她混进了天花乱坠的艺术圈子,又搭上了b哥那样的专业投机客,貌似有了逆转局面的机会,但最终彻底崩盘。

    陈金芳把事情“搞砸了”以后,胡马尼突然悔恨万分,正义感也冒了出来。在藏身的筒子楼里,他代表全村人民怒斥了这个女骗子,将陈金芳推到沙发上,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然后就浪子回头地回村报信去了。

    陈金芳她姐把话说完,便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外,透过窗子呆滞地往里望着。因为身量矮,她需要轮番踮起脚尖,重心一会儿压在左脚上,一会儿压在右脚上,好像在跳芭蕾舞。我不知道陈金芳是否也在从里面看着她。又过了一会儿,警察就来了。两个老家市局的,一个北京派出所的协办人员。他们向医院的人出示文件,说明情况,一个老警察对许福龙吆喝了一声。然后,陈金芳的姐姐姐夫便走进去,把陈金芳的移动病床推出来,走到走廊门口。那里停着一辆外地牌照的依维柯警车,还放了一副担架。

    陈金芳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我意识到告别的时刻到来了,便默默地走了过去,从上往下看着她。陈金芳眯着眼,仿佛被太阳晃到了。

    我局促了一下,说:“再见。”

    “再见。”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脆,还有种一切都安顿好了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的道别倒也平和,甚至还称得上有几分洒脱。然而被抬进依维柯的后备厢时,陈金芳突然欠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话让我震颤了一下,连车子开走都没有意识到。等我醒过神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我的灵魂仿佛出窍,越升越高,透过重重雾霾俯瞰着我出生、长大、长年混迹的城市。这座城里,我看到无数豪杰归于落寞,也看到无数作女变成怨妇。我看到美梦惊醒,也看到青春老去。人们焕发出来的能量无穷无尽,在半空中盘旋,合奏成周而复始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