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心里充满把什么东西碾碎的快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如遭电击,不认识似的看着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毫无悔意。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情愿,但又必须去干的事情。权且抱着自我剖析的态度分析一下失态的原因吧: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与之伴随的,还有古怪的自我厌恶。把名气很大的国外乐团请来“唱堂会”,还让他们给我充当陪练,这样的手笔不可谓不豪迈。而陈金芳一掷千金,想要制造出怎样的效果呢?无非是:她以她汪洋恣肆的爱和善良拯救了我——一个消沉的半吊子琴手。这个模式像好莱坞电影一样俗套,她扮演的简直是他妈的圣母。她哪里知道,小提琴演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成了一段发炎的盲肠,只能凭空增加痛感。在我看来,她让“过去的情景重来一遍”的愿望也代表了某一类中国人特有的狂妄:他们自以为吃过苦中苦成了人上人,就有资格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敢于让时间倒流。

    不能让他们如愿!我既恶意又理直气壮地想。与此同时,我突然又想到了我的前老婆茉莉。她当初心甘情愿地给我提供软饭,会不会也是出于某种自我奉献的表演欲呢?只不过后来她演腻歪了。而我同意跟她离婚,是否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某种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的恨呢?

    这个发现让我悲哀极了。对于生活,我只剩下了一项权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联系过陈金芳,陈金芳也没有找过我。我们闹掰了的消息一定很快就在圈子里传开了,各路人马都主动与我疏远,就连我介绍给她的那些朋友也开始假装不认识我了。趁此机会,我重新整理了生活,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回家自己做饭,有了空暇就用于锻炼身体和闭门读书。从华而不实的应酬中脱身之后,我迅速瘦了一圈儿,但人却变得紧实了,精神也安稳下来。活像个洗尽铅华的从良妓女。

    日子就那么过去。再次听到陈金芳的消息,又是半年以后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已经洗完澡上床,正锲而不舍地啃着一本艰深晦涩的外国小说,手机突然响了。是那个“立体现实主义”画家。

    “我都睡了。”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打招呼。

    画家则明显喝多了,连舌头都大了一圈。他口齿不清地重复:“就是想跟你聊聊……我就在你家附近呢。”

    又威胁我:“你要不出来,我就钻车轮子底下去。”

    我只好披上衣服出门。又是一个冬天来了,长安街沿线路旁那些白杨树都落尽了叶子,树梢上却沉甸甸地耸动着大片黑影,原来是晚上来此栖息的乌鸦。夜风像飞溅而来的冰碴,吹在脸上,似有什么东西融化。我在翠微商场附近的十字路口找到画家时,他正抖擞着朝一根电线杆子撒尿。

    看到我来,画家一边提裤子,一边凄然地说:“兄弟,我他妈让人骗了。”

    我把他拽到商场一楼夜间营业的麦当劳,要了杯咖啡让他醒酒。画家的确没少喝,屡次三番拿脑袋往塑料桌子上撞,毛衣前襟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口水。旁边两个谈恋爱的中学生像看戏一样打量着我们。我有点儿不耐烦,打着哈欠威胁画家:

    “消停点儿,要不我也管不了你了,只能打电话叫收容所的人。”

    “别走别走。”画家挥舞着双臂拉住我,适时地停止了借酒撒疯,然后朝我倒起苦水来。他所说的上当受骗,指的还是陈金芳替他到德国办画展的事儿。她吊了画家一年的胃口,不仅没有兑现,而且还以“缴纳策展担保费用”为由,把以前付给他的订金都拿了回去。画家心里越来越虚,终于忍不住向陈金芳摊了牌,得到的答复却是德国那个基金会倒闭了,合同只能作废。画家一气之下想打官司,却被工商部门告知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的法人不是陈金芳而是胡马尼,现在胡马尼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说起来,画家在这桩买卖里并没有吃什么实质性的亏,他只是感到自己偌大年纪还被人耍得团团转,很丢面子。而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这人也挺有自省精神:

    “其实也怪我自己,太想在国外折腾出点儿名堂来了,艺术这个行当又没什么理性可言……结果糊涂油蒙了心,一点儿也没防备……”

    我心里疑窦丛生,但嘴上也只能敷衍着劝他:“也没什么,您还可以继续画,机会别处也有。”

    画家捂住脸:“要是别的地方看得上我,我也不至于被那娘们儿牵着鼻子走……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了。”

    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好像对小孩儿做了个“变脸”的游戏:“还是你聪明。你早就看出她是在招摇撞骗了吧?”

    “那倒真没有……”

    “她有没有管你借钱?听说她找不少人借过。”

    “有人借她吗?”

    “那当然不会了。那帮孙子都比猴儿还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