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如果当初没跟陈金芳断绝联系,画家会不会把我也看成她的同伙呢?如果是那样,现在的局面就不是他找我诉苦,而是跟我玩儿命了。我的心里忽然充满厌烦,冷冷地对画家说:
“那你往后也学精点儿呗。”
画家向我转述的那些情况,自然让我联想到了陈金芳与b哥的合作项目。回到家后,我本想给b哥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没过两天,报纸上的新闻就证实了我的猜测。欧盟突然启动了对我国太阳能产业的“双返”调查,他们认为中国政府大量补贴某些光伏厂商,以超低价格垄断市场。欧方扬言对中国产品征收高额的惩罚性关税,而在这个消息正式公布之前,走漏出来的风声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主要的影响是在金融方面。银行和风险投资纷纷逃离,许多在建项目所在地的政府也打起了退堂鼓,不久前蜂拥而入的投机分子变成了退潮后晾在沙滩上的鱼。
几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b哥的电话。他嗓音干哑,说话出乎意料的简短,只是让我赶紧到四合院来一趟。一进正厅,我便看到红木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棉布罩子,b哥正在给保姆和厨子纷发遣散费。他的脚下立着一只巨大的旅行箱。
“看见没有?哥哥我要跑路了。”b哥不动声色地说。
“我会帮你照顾姨太太的。”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回来等着抱儿子吧。”
“丫跑得比我还快呢,早不知道哪儿去了,临走还顺走我好几样古玩。”b哥坏笑了一下,“这帮女的就是这样,平常办事儿磨磨叽叽,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比谁都利索。她哪儿知道,我也想趁机甩了她——我告诉她这次玩儿砸了,倾家荡产了,没准儿还得坐牢,其实远到不了那个地步。江苏那个项目我只是牵头,自己根本没往里投入多少,玩儿的基本上都是别人的钱,等到风头过去之后,照样是一条好汉……”
“那你跑什么路啊?”
“那帮人玩儿不起啊。我给他们分钱的时候都美着呢,现在亏本儿了,一个个跟死了亲妈似的,堵着家门口管我要钱,还有号称要找人卸我一条腿的……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么?投资有风险入市须谨慎,这话我当初不是没提醒过他们,是他们非追着我要参股的,这时候翻脸不认人了……”
我木讷地听他骂着街,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b哥拽起箱子,扔给我两副钥匙,“这是我这院子的钥匙,车你也先开着。隔三岔五过来给花儿浇浇水,不怕麻烦就找人保养保养家具——碰上要债的就说我死了。”
我开着b哥的“捷豹”,把他送到了机场。临下车,他拿出烟来,跟我凑了个火儿,歪着脖子吧嗒吧嗒地抽。
“对了,还没说你要去哪儿呢。”我问他。
“恕我不能明言——这是原则。跑路就得有个跑路的样子嘛。”
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又开口问:“陈金……哦不陈予倩,她找没找过你?”
“没有。项目出事儿以后,她就再没露过面。”b哥突然叹了口气,语调也低沉下来,“假如我没看错人的话,她要承担的后果是最惨痛的。别人拿出来的都是闲钱,只有她,很可能把什么都压上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样的买卖,本来就不是她能玩儿的。”
我默默地把烟头扔了,没接他的话。b哥又说了几句“等我南霸天回来”之类的豪言壮语,然后就戴上墨镜,缩头哈腰地蹿下车,很像那么回事儿地跑路去了。自从机场高速改为单向收费,回城的那个方向总是很堵。还没到五元桥,车流干脆就停止不动了,前面的司机纷纷下车,伸着脖子张望着是不是出了事故。我溜了个边儿,开着“捷豹”从应急车道拐上了一座高架桥。
出了收费站前行几公里,便看见了熟悉的景色。那片地方恰好是在五环外的“文化创意产业园”附近,陈金芳的公司就在不远。我恍惚了一下,把车拐进了产业园正门。那栋三层小楼像没事儿人似的伫立在树荫里,楼上的灯却全灭了。我停车上楼,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玻璃门上挂着的链子锁,还有一张简短的封条。物业公司声称,因为陈金芳的公司拖欠租金长达数月,已经收回了房屋的使用权。而就在几乎一眨眼以前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在那扇门里觥筹交错、装疯卖傻、口吐莲花。那里面似乎永远有酒,有音乐,有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红男绿女。在和陈金芳重逢的一年多里,我看着她起高楼,看着她宴宾客,看着她楼塌了。
凝视着封条和链子锁,我突然又回忆起了她在豁子的资助下,开过的那间服装店。虽然陈金芳早已改头换面,但最近的经历,只不过是把她的当年又重复了一遍而已。在那个服装店里,我曾经狠狠地拥抱过她;在眼前这个公司楼下,我又像浑蛋一样把她推开了。我曾经从她身上找到过安慰,也曾经把郁积在心里的怨气没头没脑地撒在了她身上。如今,我只能躲着楼下咖啡馆服务员狐疑的眼神,在暮色的掩护下匆匆离开。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金芳,是在大约两个月以后。
那时天已经彻底转冷,但离过节还有段日子。中国与西方的多项贸易谈判还在胶着地进行,毫无进展。受此影响,很多原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破了产。加入跑路队伍的商人越来越多,b哥仍然不见踪影。面对经济领域的困局,国家高层发出了“共度时艰”的号召。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稿,手机忽然响了。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号码。我以为是推销房产或者保险的,便不耐烦地拒接。过了几分钟,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没好气地问:“谁呀?”
“是我。”陈金芳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的心往上吊了几寸:“你……还好吧?”
“不好。”陈金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可能快死了。”
“别开玩笑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