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付老师也是如此。这个地方很现实,大家也都是自愿来的,逃犯、妓女、黑帮、难民,他们在这里反而生活得拥有尊严,所以他们不会去营造什么美好的外面世界的童话。
只不过,哪里都有局限。城寨也容纳不下阿津和秋生的朦胧之情,也容纳不下阿津对一个共度的浪漫未来的期许。但秋生并不想那么多,他一直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没有什么迸发的改变生活的激情。
“过来吧,我给你换点别的书。你记得要好好看。”付斌出声打断了秋生安静的思考,语气柔和了许多。把毛衣针搁在一旁结了蛛网的讲台上,挥挥手示意对方走近自己。
然后他从讲台内掏出了一沓封面脱落的小部头书,有些甚至明显地缺了大半的书页,将它们倒进一个网洞很大很不规则的绒线袋里——这是付斌织了,给学生们装书用的。
秋生郑重地道了谢。
03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啊?”
阿津摇着他的胳膊激动嚷嚷着,一脸不可置信,秋生只是默然地摇摇头,将自己的考量慢慢吐露。他的声音向来很轻,跟阿津的大嗓门比起来细不可闻。
“好、好吧……”
一只肥硕的老鼠翘着尾巴,越过他的脚背。垃圾堆中掘食,隐匿无声处寻餐,水港的老鼠长得比人肥。阿津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底满溢伤心的神色。他定是备受打击,却终归不能强迫秋生。他规划的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只能暂且深埋了。
秋生使劲抱了抱他,虽然动作很笨拙,仍旧轻声地在耳旁说了祝福的话语。阿津则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向他证明,外面的世界的好处,请一定要等他。
走马灯晃动着虚幻的影像,城寨进入自己的生活规律。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加入了。在它外部的人每天经过,都战战兢兢害怕它像定时炸弹突然爆炸,又忍不住抬头仰望,想象其中的场景会是怎样。里面的人则从未察觉到什么,除了本身的一道命,其它,无关痛痒。
父亲再也不回家了。他彻底消失在七拐九折的巷弄里,浓妆艳抹的母亲有时会带来点钱便又离开。邻里饭后夜话,谈论到两个人大概都找了新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渡过各自散,说到底爱情不过搭伙过日子。
秋生找了诊所打扫卫生的工作,每天上班前看看书,下班后看看书,迟到了也无人指责,反正就那么几块铜板的钱,大家懒得管。
日子长了,他惊觉自己对于任何人的离去都无丝毫感触。父亲是,母亲是,阿津也是——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偶尔会想起同阿津一起欢笑的时候钢铁密林里透下的熹微日光和迷途的雀鸟的扰人鸣叫。那些日光很宝贵,因为仅在特定位置的特点角度,才能偶见一束轻薄如丝的光线落在掌心,而这样的地方都是阿津找到的。
愿他在外面的世界有一块温暖的地方度夜,能够至少半饱地吃上每顿饭,不要被欺负了,弄得满身伤痕……或者,千万别,死了啊……
只可惜如今了无音讯。
页面的末端缺失了一个小角,秋生翻过它,视线倾斜向下一页。他吸纳书里的故事,在阿津的身影无意识闯入脑海的时候,为他祈愿。能做到的仅是如此。
兴豪帮找上门时,他果然倚着矮脚的木桌,就着嗡嗡作响的白炽灯在读着书。灯泡链接的电线拖于灰泥墙面上,黑色的塑胶外壳外剥,露出里面五彩的绞线。那只雀鸟恋上了他家的玉米粒,正来去扑腾,追逐摇晃灯盏制造的光影。
他们都是大花臂,说话三句两句必带脏词,但确实管着这块的治安。健硕的大男人们见他这么个小孩好像也挺手足无措的,人墙般围住他东一句西一句,秋生听了半晌方搞清楚事情怎么回事。
原来是付老师出事了。
04
秋生一把利落地撕掉黏在伤口上的绷带,发出清脆的刺啦。软踏踏的绷带浸满暗红的血渍,还散出些怪味。失去遮蔽的伤口呈现出狰狞的面貌。
“付老师。”他的语气有三分苛责的意味,“你干嘛要和我父亲动手啊。”
所幸兴豪帮的人路过,把扭打的两人分开,救了付斌。不然以秋生父亲的体格,绝对会把他打得重伤,甚至打死也说不定。付斌是好生生地,至于秋生的父亲,碰见平素最记恨打小孩和老人的兴豪帮,下场如何便不得而知仅能推测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