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客套话在电话里应付完了,摆在面前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她愁眉不展,感到自己被逐步逼入了一个死胡同……
“怎么搞的嘛?年轻轻的,脸色却灰灰的,不开心可是会很快老的啦!”
陈溪闻言抬头,见一位穿着深咖色条纹西装、温文尔雅的长者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她,金丝框眼镜后面仍是那和蔼的目光,透着洞悉世事的敏锐。
“Mr.Cheong!您怎么会在这里?”她惊喜之余立即站起身。
Mr.Cheong笑吟吟地走过来扶住陈溪的肩示意她坐回位子,自己在她对面慢慢坐下,彬彬有礼地问:“不介意我打扰你吧?”
“怎么会呢?在这里能见到您真是太开心了!”陈溪马上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
陈溪前年辞职离开NST的时候,Mr.Cheong作为新任VP还没有到任。以后的一年多里,她会在节日时发个简短的邮件给Mr.Cheong,偶尔与高伟联系时也会听到一些关于Mr.Cheong的情况,知道他一直很忙也不便过多打扰,因此直至今天这个偶然机会才得以见面。
尽管过去的一年多仍是繁务缠身,但Mr.Cheong气色很不错,宝刀未老,看来那次的心脏手术的确很成功。他趁今天天气好,从NST总部步行去居住的酒店,无意中看见陈溪形单影只地走在街上,情绪低落,便一路跟到了这里。
“怎么,您又辞职了!做得不开心吗?”陈溪刚听说Mr.Cheong今天已经卸任,很是吃惊。
“不是不开心,做事情而已嘛!做好做不好,有的做就很开心啦——”Mr.Cheong仍是慢条斯理地拖着新加坡式的闽南口音,“主要是因为,我太太最近身体不是太好,想回新加坡啦……呵呵,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什么事情都没有家庭重要。我还记得,我那时候还没有做手术,真的有一种感觉:人到死的时候,根本记不得这一生中,都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想在临走前,多看几眼自己的家人。现在,太太有病,我什么都不多想啦,工作的事情做完了,没有问题就好了。太太想回新加坡,我一定要陪她回去。”
陈溪随即羡慕地感慨Mr.Cheong夫妻情意深厚,Mr.Cheong接着问及陈溪婚后的生活,却勾起了她的伤感。虽然许久未见,且之前与Mr.Cheong也仅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但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诚朴坦易,让陈溪情不自禁倾怀而诉。本打算只谈谈工作上的阻滞,可是一聊及自己与“上司”方浩儒之间那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想要回避情感问题也难,说着说着,便将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Mr.Cheong静静地听陈溪诉完苦,尽管她大多表达隐讳,但凭他的辨析能力已能猜出十之八九,想想便问道:“你知道,你先生为什么要用这种强势的态度,来对待你?一定要搞得你喘不过气?”
陈溪摇摇头,无奈地一声叹息。她想提及汪静那个“儿童自我”的理论,但又觉得不是根本的原因。
“是因为——他比你脆弱。”Mr.Cheong慢慢喝了口咖啡,放下杯继续道,“我这个老男人,年轻时候也是一样的啦。男人看重‘面子’,其实不是单纯的虚荣心,是因为他内心很脆弱,很胆怯。因为有些东西呢,你可以输得起,他却输不起。你家先生我也有听Jerry讲过,也是有些身份的人物。所以,可以理解的啦——他一直是带着perfectman(完美男人)的光环,周围的人已经把他偶像化了,所以人家可以犯的错,如果他犯了,大家就会用放大镜看他的错误;有些事情人家做不到没有关系,可是他如果也做不到,就会让大家非常失望……所以呢,他会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害怕给人家看到,甚至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有胆怯彷徨的时候。”
Mr.Cheong接着又从自己和太太的几十年婚姻中举了几个例子来论证:一个背负着“刚强神话”的男人在进入婚姻后时常会觉得,如果在女人面前过多地流露出自己七情六欲中最脆弱的一面,就会摧毁自己‘铮铮铁汉’的正面形象,继而不能掌握婚姻的主动权,不能控制妻子……因此,他们总喜欢伪装自己的真实情感,绝不显露出害怕妻子离他而去的恐惧,甚至故意表现出对这份情意的不在乎。
陈溪听罢叹了口气:“这些我都可以理解,Jane以前也给我做过类似的分析。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要用工作跟我较劲?在家里,两人的关系还OK,偏偏就是不放我出来工作……”
“也许呢,这只是个表象啦,你做HR,应该明白——要根据行为来深入思考:你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到底想要求你怎么样?知道了他这种态度后面的想法,你也许就可以找一个折中点,让双方都平衡,不用再担心。”
这时,服务员过来添咖啡,Mr.Cheong谢过之后拿起小匙轻轻搅动着咖啡,见陈溪凝眉思索,他喝了口咖啡,轻咳一声又说:“Rosie,会不会从一开始,有太多的例子让他不相信,你会处理好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关系。或者是,他害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失调’——你将来的光芒会大过他,到那时他就没有办法把握你了?”
“呵呵,这个嘛,不太可能……”陈溪笑了一下,回想起海南之战中那个坚韧强悍的男人,自己怎么可能会有光芒盖过他?
“你怎么不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话——Nothingisim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Mr.Cheong优雅地摊手笑笑,“男人的心,有时候会比女人还要脆弱敏感。他一旦觉得不安全,防御的力量要比女人大,措施也会更加极端。听你刚才抱怨的,那些关于你先生‘公私不分’的做法,包括他如何处理兄弟亲情与工作关系的尴尬,其实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来,你先生其实非常重视亲人,重视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所以才会在一些事情上立场不清,像你说的那样‘优柔寡断’。所以我说呢,你应该静下心来搞清楚问题的关键,知道是因为什么,你才可以在公司里或者家里,都用他希望的表现,来慢慢让他对你有信心,相信你。当然啦,如果你知道,以前确实有太多让他不相信你能做好的例子,那你现在就要有心理准备——改变他的观点、让他相信你,可能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陈溪想想,确实有道理。但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分析过方浩儒这些行为的原因,甚至她与汪静两个脑子加起来也没搞明白,如今Mr.Cheong此番话又像是旧事重提,将悬而未决的老问题再次摆在了她的面前,可是……她仍然感到无从入手。
Mr.Cheong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郁闷,接着道:“Rosie,我也明白你现在的压力啦——不过,你在公司里对着自己先生,再生气也不要总是唱对台戏嘛。不管你有没有搞明白他是什么动机,自己要先放平心态,只从工作角度,正正经经地做事情。虚心学习,不用再去想,还有谁在针对你。”
陈溪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老公能够理解我的苦心,给我一点点支持,我就不会分心,可以集中精力更好地做事……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嘛?!”
Mr.Cheong听了呵呵发笑:“在你看来,目前的问题是你和你先生之间的误会,造成了家庭关系不和。但是,在我的眼睛里,这就是你Rosie的career必然要经历的转型之痛。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我们知道原因,就会说有发生的必然性。而有些时候我们始终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就会说那是偶然发生的。其实呢,事情既然发生了,也许并不是什么‘偶然’,只是我们不知道原因的一种‘必然’。呵呵,你现在的烦恼呢,表面上看,好像是知道原因的,但刚刚你也说了,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阻挠你工作。并且,他不阻拦的话,你会做得更好……这些在你看来,就像是没有意义、可以避免的‘偶然’,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其实就是你在职业的提升过程中,一定要经历的‘必然’,只是这种‘必然’,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而已。有一些目标,在你修成正果之前,是有很多必然要发生的磨难的,就像唐僧取经一样,也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老天爷其实对每个成功的人都很公平,你回忆一下以前在御景、在NST总部,你的成长不是也经历了很多非议与磨难?现在进了方氏,表面上,你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土壤——这也是你以前拒绝Jerry挽留的理由,觉得在方氏做事或许可以避免NST那样的矛盾、压力,可以专心做事。Jerry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笑了——只要你想要真正的成功,是肯定要经历磨难的,在哪里都是一样。只是这一次,来给你找麻烦的是你的亲人,所以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认为是先生不体谅你,其实啊,一回事的啦!”
Mr.Cheong缓慢而富有哲理的一番话,的确让陈溪有所触动。虽说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或解决措施,但她真的感觉到心中豁然敞亮。